到乡下上学去

　　以前，佳盈根本没想过，她会一个人带着9岁的儿子，来到诸暨的这所乡村小学。儿子上学，她伴读。在这里，她遇到了其他10多名学生和家长，他们大多来自长三角的各大城市。

　　这甚至让校长斯剑光都有些吃惊。就在几年前，这所创立已近百年的斯民小学，和许多乡村学校一样，学生越来越少，都快办不下去了。

　　斯剑光说，2005年他到任校长时，全校还有400多名学生，之后学生数量每年递减。2019年，新入学学生只有6名，全校学生只有63名。

　　这几年，来就读的孩子明显变多了，现在已经恢复到了近百名，很多还是来自大城市。

　　这得益于诸暨教体局的支持，为了保护这所百年村小，打破原先按户籍划片招生的政策：只要父母在诸暨有居住证的小学适龄儿童，都可以来斯民小学读书，并且拥有学籍。

　　无独有偶，在离斯民小学100多公里外，淳安县富文乡中心小学的100名左右的学生中，有40多名外地学生，来自全国15个省份。

　　当教育“内卷”越来越引人注目，当升学选学校成为许多家庭的重中之重，他们为何反其道而行之，放弃通常教学资源和质量更优秀的城市学校，到乡村就读？斯民小学们，有什么特殊魅力？

　　一

　　斯民小学的校园里，一棵百年树龄的楸树，枝开叶繁，暗示着这所学校的历史。

　　记者到的那天下午，正好遇上诸暨剧院送戏下乡。学校早早搭好了戏台，孩子们围着戏台，看得出神。这其中就有羽希的儿子。他是最早来斯民小学就读的城里孩子之一。

　　羽希说，她知道斯民小学，是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调查》。那一集讲到这个百年村小的变迁。那略显古老的木砖结构教学楼，那康有为题写的门额，尤其是不拘一格的课程设计和孩子们在乡间小道上奔跑的情景，忽然打动了她。

　　当时，羽希的儿子就读于当地一所小有名气的学校。但慢慢地，她发现儿子有些变化，原先活泼好玩的他每天从学校回来都垂头丧气，也不爱说话了。

　　她和老师沟通，和孩子沟通，想了许多办法，但成效甚微，整个家庭都变得焦虑了。

　　“要不，带孩子去农村？”看着电视的她闪过一个念头。

　　第一次到斯民小学时，她觉得这里真偏僻啊——这是在诸暨东南部，东白湖库区，青山绿水间一个古色古香的村落斯宅村。

　　“我们是避‘卷’来的。”羽希开着玩笑，但也有一些无奈。和她有类似经历的家长，斯民小学还有六七个。

　　斯剑光至今记得这些家长第一次来的情景。“斯民小学真的和网上说的一样吗？”“成绩不好会被批评吗？”他们带着疑惑，抛出一个个问题。每到这时候，斯剑光就说，那先试试吧，“与其说是我面试他们，不如说是他们面试我。”

　　和斯民小学一样，富文小学在网上也有些名气，特别是它有点梦幻的校舍，是由中国美院的老师设计的。

　　“我们希望孩子多一些体验，而不是重复做题。”晓璐两年前带着儿子从附近城市来到富文小学。其实，在原先的学校，孩子成绩算不错，但背后是老师管得严、家长盯得紧，实在有点累。

　　也是真正到了学校门口，除了漂亮的建筑，操场上孩子们飞奔时的笑容才让她觉得，这也许就是她想给孩子找的学校。很快，她带着孩子跟校长见了面，决定转学。

　　在富文，不少村民的房子租给了带孩子来上学的伴读家长。“在我们村子，年轻人走了不少，许多房子以前只能空着，哪里想得到还能租出去？”当地人感叹。

　　二

　　浙江省特级教师何夏寿，每学期都专门抽出两周到富文小学来上课，组织学生成立文学社，进行童话创作。“可能是因为平时和大自然接触得多，从字里行间看得出孩子们很有灵气。”何夏寿说。

　　事实上，富文小学的课程和城市里的学校有所不同，倡导“为生活做准备”，常常与乡村劳动、时令节气、民俗文化等元素结合起来，开设了竹玩、园艺、二十四节气等课程。

　　每个班两名老师包班，负责上语、数、英、科等课程。学校鼓励老师挖掘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推行主题融合教学，打破学科边界。

　　同样的，在斯民小学，上午学习国家课程规定的学科知识，下午开展由学校、家长、社会机构三方共建的美育课课程，如书法、绘画、音乐等。“半天不上学科课程，在之前的学校想都不敢想。”一名家长说。

　　斯民小学有一门特别的课，认识《诗经》里的植物。一周背诵一首诗经，认识一种植物。

　　给学生上课的林婕是一位植物学爱好者，第一堂课她给学生布置的任务是在校园里找到几种代表“薇”的豆科植物。在林婕眼里，植物是孩子们信手拈来的玩具，可以让学生更深入了解中国传统文化，融入大自然。

　　学校也开设了农耕课，直接在村里开垦了一亩六分地，一畦一畦的菜地收拾得整整齐齐。去年冬天种下的菠菜、生菜、蚕豆、大蒜，随着春天的到来已然收获，现在地里豌豆苗长势喜人。

　　羽希和佳盈从田埂上走过，指点着不同片块——这是哪位小朋友栽种的，那是哪位小朋友培育的。她们笑着说，我们倒在这里“卷”起来了。旁边的茶园正准备搭一座树屋，做什么用，老师完全让孩子们来设计方案。

　　三

　　从城市来到农村上学，孩子适应了吗？

　　让富文乡中心小学的家长印象深刻的是学校的毅行。“我们的春游、秋游是毅行，全校同学只要没伤病的都参加，往返十几公里，孩子们全都自己走。”晓璐说，一开始不敢相信孩子们能走完，但大部分都坚持下来了。

　　羽希在朋友圈设置了一个主题，用来记录儿子的变化。“今天路过原来的小学，看着曾经熟悉的地方，我逗儿子，明年你回来吧，你看这里多好，校园又大，小朋友又多……”但儿子马上岔开了话题，说还是想在斯民上学。

　　还有两件事也令羽希感触很深。在斯民小学读了五周后，儿子主动练起了很久不弹的钢琴，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能弹奏比较完整的曲子。“说明他正在重拾对于学习的信心。”羽希说。

　　过了几周，儿子又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惊喜。他说百家姓里没有“斯”姓，然后有声有色地完整表述了第一个“斯”姓的由来。“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情况，他开始有了表达欲。”羽希一篇篇地记录着，看着儿子一点点变化，她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每个孩子身心发育的速度不一样，我们的孩子比较慢，我们需要度过这比较困难的一段时间。”羽希说，内心还是有一些矛盾，但看着儿子每天都很开心，总算暂时放下了焦虑。

　　刘峰夫妇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给孩子强化古典的熏陶。这在普通的学校里，很难做到，因为没有那么多机动时间。

　　刘峰说：“斯民小学的教学我们很喜欢，孩子既能感受集体教育的氛围，每天下午又能发展自己的爱好。”

　　作为一名四年级小胖墩的妈妈，佳盈在意的，还有孩子的身材。她自豪地拿着孩子的照片簿给我们看。“这是来的第一天拍的，这是前几天拍的。”她说，孩子变瘦了，字写得比以前好了，自信了。

　　有时，佳盈会悄悄跟之前同学的家长要几份城里学校的卷子，“能做七八十分，够了！”她知足地说。

　　“孩子确实放松下来了。”一名家长说，每个班级只有不到10名学生，孩子的一点小变化都会及时反馈，不仅仅是成绩。

　　四

　　对家长来说，带着孩子从城市到农村上学，更像是一场“反内卷”试验。

　　浙江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周晓燕关注到了这个现象。“虽然目前还是少数家庭的选择，但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社会上部分家长对孩子成长的期待值正在发生变化。”周晓燕说，这些家长以80后为主，他们对孩子教育观念的转变，可能受到自身成长经历的影响。

　　“也不一定是要‘反内卷’，其实就是想给孩子一个顺利成长的童年。”正如一名妈妈所说，“如果孩子在乡村小学找到了自己的节奏，爱上了学习，就说明这条路对这个孩子是合适的。”

　　不过家长们仍然清醒。“在这里读书，对培养孩子的适应、动手、思辨等能力确实有益。但也要认识到，孩子在学习方面可能没有那么全面系统。将来他们还是要走出这个村子，去面对更大的社会。”一位妈妈说。

　　“校长，斯民小学能办初中吗？”在轻松气氛中看似随意提起的一句话，却道出了部分家长的迷惘：小学毕业后，孩子们应该去哪，可以去哪？

　　“还不知道，要么回城里，要么送出国。”羽希说。家长们不时会担心的是，这样回去，孩子能适应吗？

　　斯民小学的城里孩子都还未毕业。富文小学已经有一些城里来借读的孩子毕业了，或许可以给出一些答案。他们中的一些继续留在淳安当地学校，也有回到原来的城市去上初中的。

　　富文乡中心小学党支部书记姜蔚颖说：“从目前家长反馈的情况来看，这些孩子各方面适应得都不错。”上学期她和其中一名回城男生的妈妈交流过。那位妈妈当即发来几张照片，告诉她说，孩子的学习能跟得上，学校的活动也都会主动报名参加。

　　从城市到农村，家长们看似不平常的选择背后，是对小而美的乡村特色学校的认可，是对更多元的成长道路的认可。

　　（根据采访对象意愿，文内家长羽希、佳盈、晓璐、刘峰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