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人们会将动画片视为给孩子看的电影类型。虽然日本在半个多世纪前的“成人动画”就已经非常成熟了(参见手塚治虫的《天方夜谭》),但当一个主人公被设定为儿童形象时,大人们还是倾向于认为故事与自己无关。然而真的毫无关系吗?对于优秀的动画电影来说,笔者赞同苏联导演埃里姆·克里莫夫的建议:“给还没来得及成为大人的孩子以及还是个孩子的大人。”
但是,这并不是“童心未泯”的那个意思。指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习气(成见)也开始堆积,直到如同须弥山那么大。我们非常容易形成一种僵死的、顽固的、一成不变的见解,容易被封闭在各种固定的模式、公式、套路里,哪怕有一点点的“异见”我们都“接受不能”——而不是不能接受。最诡异的是,思想越是禁锢,我们越会产生认同。
所以,当谢尔盖·爱森斯坦第一次看到沃尔特·迪斯尼的米老鼠时,他欣喜若狂,因为他发现,动画这种神奇的艺术形式,极大地解放了人类的想象力,它可以不拘泥于现实地发挥想象,仿佛就是要把人们从僵化的、物质现实的大魔咒中唤醒,原来在这里,我们的精神是自由的。
在迪斯尼的早期作品里,充满了各种“变形”:鱼可以任意地变成马戏团的老虎,并发出老虎一样的吼叫;花朵可以“有情”,和蜻蜓一样的小仙女们一起舞蹈;生命各种形态的界限被打破,绽放出新的生机与活力。爱森斯坦将此称为“原生质”。有趣的是,“动画”一词的词根正与荣格的“anima”相同,都指向“生命力”。
从这个角度看,近日上映的迪斯尼新版《狮子王》不正是走向了爱森斯坦所期待的反面吗?它完全走向了一种对物质世界的“写实”,哪怕因此放弃了动画本身赋予那些生命的鲜活,也要去追求“高仿真”,所以有了不假思索的3D,《动物世界》一样的“真”表情,那么,这种“仿真”是动画的“发展方向”吗?
幸运地,国产动画片并没有完全被迪斯尼模式绑架(其中日漫对这一代国漫中坚力量导演的影响算是一个积极的方面),竟然杀出重围,赢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如果说前两年的《大圣归来》还有对周星驰电影记忆的依赖的话,今年的几部动画电影独立性、完整性更强了。有意思的是,他们都发挥了动画的“原生质”:无论是不是因为神怪题材的原因,《哪吒之魔童降世》(当然它依然带有周星驰电影的痕迹)最被观众“吹爆”的“燃”,可不就是因为那些画面(比如哪吒的“变身”)将想象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燃爆了一代人的“中二之魂”,但“中二之魂”本身即含有积极的意义,有从一种封闭的物质现实中解放的意味,哪怕只是美少女战士变身。在这个意义上,《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炫”也好,“燃”也好,都是非常值得肯定的因素,如果可以忽略片中“正面人物”的僵硬乃至流俗,整体来看,这部影片可以作为这个年代国片的一部成功之作,同时可以果断“藐视”当下绝大多数的真人版国产电影,这个意思并非单指票房的胜利,而是说,恰恰是这部动画片反而实现了一种逻辑的闭合,它成功地将导演想表达的主题、价值观缝合在故事中,说圆了一个故事。如今难道对电影的要求已经这么低了吗?不幸地,呵呵!知道有多少“真人电影”想拍出一部赚钱的合家欢爆米花电影么?然而他们呈现的硅胶感真人形象,还不如这部动画片中的太乙真人更接近“真人”!
一部成功的合家欢爆米花电影——并不意味着对这部影片的贬损。相反,在咱们这儿拍出这样一部电影绝非易事。或许因为导演是个“理工男”的缘故,在对市场的精细考量、价值观的嵌入、导演个人的“情怀”几个方面,他无疑用成熟而冷静的头脑作出了均衡。
“人心的成见就像是一座大山”和“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两句“正确”的题眼既可以做鸡汤式的品饮,也可以做深入的解读。前者涉及“异见”,后者关乎“宿命论”。而这一切又被缝合在一个“中国式育儿”的家庭剧中。这部影片在什么人群中能引起最大的共情?是影片的精准目标观众,当今焦虑的中国家长(尤其是独生子女家庭)。它的功能与综艺节目《我家那小子》如出一辙:“我家那孩子是有点小毛病,但我保证他是个好孩子,他不过有点淘气,其实他的毛病根本不是毛病。”
所以我们看到,这个哪吒哪里是什么“魔童”,他分明是一个内心一直在期待着周围人群的小红花,父母爱的表达的好孩子。他无时无刻不在征询着“秩序”的认同,甚至还会自我“规训”,最后为避免自己魔性发作,还自动在手腕上戴上了乾坤圈。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魔?甚至,一点点示好就会让他流泪,龙太子的友谊,小女孩的点赞,母亲的眼泪,都足以杀死他——天知道这个孩子曾经受了多大的委屈(好像电影也并没有展示)。那么,他所展示出来的那些“坏”呢?对不起,请问在哪里?粗口?那不过是导演那一代中年男人通过青春时观看的周星驰电影沉淀下的油腻而已,并不属于这个孩子本人;搞破坏?可那充其量不过是男孩子的淘气罢了。
所以“魔童”的说法是名不副实,夸大其辞的。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部合家欢爆米花电影啊!哪怕这个娃娃像红孩儿那样,曾经以吃人为乐,咱们的家长也是万万“接受不能”的,这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心会碎的。而且,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的“放养”,可是育儿鸡汤口诛笔伐的对象。红孩儿却是南海观世音菩萨的“善财童子”呢。
那么,这个讨论就要越过爆米花电影的范畴了,因为涉及对于“善”与“恶”的见解。那就“越过”一下,少说几句吧。
何谓“魔童”?这需要先将“性本善”这种复杂的问题搁置一下。在西方文化语境下,“罪”是人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和年龄无关。所以,我们在西方电影中总是可以见到关于“魔童”的表达。
比如,拉斯·冯·特里尔今年的那部《此房是我造》,主人公小的时候已经以虐待小动物为乐,他将小河里游水的鸭雏剪掉双脚,又扔回水里去。
2016年根据真事改编的波兰电影《游乐场》最震撼人心的一个镜头,是两个小男孩随机劫持了一个两岁的婴孩,带到偏僻的铁轨处将其残忍虐杀。
而奥地利电影大师哈内克对这个问题的探讨更深入。他早期的作品《班尼的录像带》讲的就是一个小男孩随机将一个小女孩带回家里,用杀猪用的空气枪虐杀了她,影片那种恐怖令人窒息。他的名作《白丝带》更是“魔童”群像,一群“小法西斯”的形成。
假如说,这样的“魔”太极端,今年柏林电影节获奖的德国影片《系统破坏者》则讲述了一个无法控制自身暴力的9岁女孩。她如一片薄薄的刀片时刻考验着观众的心灵。这个女孩所展示的攻击性是非常真实的,然而,爆米花观众绝不会允许这些出现在他们的孩子身上。
假如说,这个问题太“西方”了,那我们回到哪吒的故事上来。在这版改编中,哪吒剔骨割肉,还给父母,以及他的精魄借助莲花而重生的故事被彻底舍弃了。这种舍弃是有点遗憾的,因为这个故事本身不光很有意思,还有甚深的意义。
我们知道哪吒的故事是从印度来的,他与佛家其实大有关系,并不是像《封神演义》里那样,是太乙真人用莲花重塑了他。在元代的文献记载中,正是佛陀本人做了这件事情:我们要从一个“究竟”的层面看待它。莲花,是一种比喻,其实更是一种美妙的见解,它是指我们其实都曾被染污,但是自性依然可以皎洁。在这一点上,我们正是自己的主人。“我命由我不由天”在一种积极的意义上,正是与此对应。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屏蔽掉“魔性”,就像红孩儿的吃人一样——当然这也是要在一个“究竟”的层面上去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