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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坦厂·高考·暗流涌动

2018-06-19 09:21:45 来源: 杭州日报

  6月5日,毛坦厂中学著名的送考仪式

  陪读父亲的午餐

  高考前放飞孔明灯

  名声显赫之前,安徽六(音lu)安的毛坦厂只是大别山下的偏僻小镇。近年来,被誉为“亚洲最大高考工厂”的毛坦厂中学(以下简称“毛中”)受到外界关注,4万多外来人口从全国汇聚到仅3.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毛坦厂中学常年保持两万多在校生,不负众望地一年年上演“高考神话”,据说这里每年的本科上线人数都突破万人大关。

  我是一名自由撰稿的摄影人,一直关注各种各样的中国小镇。这次,我决定去毛坦厂看看。 5月28日,距离高考还有十天,我从杭州出发,转了两趟车到达毛坦厂镇。

  我对毛坦厂的印象,就从这个稍显荒诞的夜晚开始

  刚到毛坦厂的那个晚上,我就遇见了一支奇特的上香队伍,最夸张的香烛有一米多长,像杆枪。他们都是今年要高考的考生家长。再过几小时,就是高考前最后一个农历十五,他们都要为自己的孩子烧香祈福,而子夜12点据说是最佳进香时间。

  队伍先是经过毛坦厂中学东侧围墙,墙内就是有名的神树,一棵树龄在100年以上的老枫树,茂盛的树干伸出围墙,枝干上布满青苔。以往每到高考,祈愿的家长就来树下烧香,把学校的外墙烧得乌黑,还差点引发火灾。后来,这项活动就被禁止了,还有保安日夜守在墙外。家长们也顺应形势,改成和神树合影。此时,他们个个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朝夜色中的枫树拜了几拜。

  我跟着队伍走了十几分钟,到了邻村的金鸡寺。庙门早关上了,任他们怎么敲门都不应。眼看要到十二点了,家长们开始躁动起来。“这里有个小庙!”有人喊。这群人听到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蜂拥过去。也甭管庙里供的是什么菩萨,先点旺手里的香烛,赶在吉时前挤进去。不到6平方米的小庙里,香烛的火光和烟雾缭绕,家长们再次闭上双眼,脸上无比虔诚。

  12点已过,人群渐渐散去。一对夫妻来晚了,妻子不断向神灵道歉,希望神灵仍然能保佑她的孩子。丈夫则大声抱怨,为啥保安不让他在树下烧香,本来12点他们刚好到达神树外,这下反而错过了吉时。他俩都是辞掉工作来毛坦厂陪孩子复读的家长,沉重的生活负担不允许他们再有任何闪失。

  我对毛坦厂的印象,就从这个稍显荒诞的夜晚开始。

  学校人太多了,家长们宁可自己送饭菜来,吃嘛就在校门口解决

  天渐渐亮了,我终于目睹毛坦厂的真面目。这是一个单调的小镇。和所有的内衣小镇、煤炭小镇一样,毛坦厂也主要依靠单一产业:高考。

  距离毛坦厂中学1公里的毛坦厂桥是一道分界线。过桥后,全部是高考的天下。机动三轮车贴着“签约上一本,没上退钱”,内衣店打出“高考鸿运短裤,祝君马到成功”,挨家挨户挂出牌子“学生房出租”。

  风暴的中心眼——毛坦厂中学,门口静悄悄的。11点30分,紧闭的校门打开,潮水般的学生如水银倾地,街道顿时水泄不通。搬着小板凳的家长纷至沓来,在人群中寻找自家孩子。学校人太多了,食堂排队太费时,家长们宁可自己送饭菜来,吃嘛就在校门口解决。

  高三女生小玲的奶奶赶紧打开保温盒,给小玲端上:“饺子好吃不?”小玲“嗯”了一声,把饺子塞进嘴里。还不到盛夏,毛坦厂气温已经33℃,很多人热得吃不下饭。

  听说我是来采访,小玲主动教我分辨不同年级的学生:“高一的校服裤上只有一条白边,高二有两条白边,高三是两条绿边。至于没穿校服的,那是高四复读。”

  “你知道毛中好在哪里吗?它不会因为你是独生子女,或者家里有钱,就特殊对待。去年隔壁班一个同学因为迟到,被班主任用拖把打了一顿……听说,复读班更残酷!”

  旁边有个家长听完,直接目瞪口呆。“其实这都很平常。”小玲笑嘻嘻地又往嘴里塞了几个水饺,剩下的她都倒了垃圾箱。擦擦嘴,她转身回了马路对面的学校。

  20分钟后,街上又恢复了宁静。

  小龙在家成绩不好,一放学就去网吧,转学到毛坦厂也是无奈的选择

  高二的小龙是我在毛坦厂真正接触到的第一个学生。因高三月考占用教室,他们有两天的假期。下午三点,小龙约了同学打篮球。和他们一起分享场地的是一支陪读妈妈组成的广场舞队伍。不时有篮球从这边飞出去,砸到那边家长头上。被砸的人“哎哟”一声,挪下位置,继续跳舞。

  打了半小时篮球,小龙一屁股坐地上,喘着粗气。趁休息时,他向我讲述自己的经历。

  一年前,小龙的父亲听说毛中考大学容易,特地从300公里外的蚌埠把儿子送来“锻造”。小龙在家成绩不太好,一放学就跑去网吧,父母在外打工,顾不到孩子,转学到毛坦厂也是无奈的选择。

  “我爸在学校边上给我租了个房间,一年8000块,房东管得特别严。”小龙从出租房走到学校只要一分钟,属于毛坦厂的“黄金地段”,房租也比其他地方高出不少。但在小龙父亲看来,这笔投资完全值得,一是毛中军事化的管理对不爱学习的孩子能起到管束,二是农村娃通过高考跃龙门,才能改变家庭的命运。

  七点一刻,天色暗下来,广场上人越来越多。“别打啦,我们去吃烧烤吧!好久没一起好好吃饭了。”小龙的同学明君说。一个月只放两天假,这样的聚餐机会很难得。点了雪碧、啤酒、王老吉,几个少年碰杯后,不约而同地说:“放假快乐!”

  晚饭后,小龙带我去看他“黄金地段”的房子,房间紧挨楼梯口,只有六平方米,刚好放下一张小书桌和床,衣服、杂物都堆在床底下。

  女房东闻声而至,劈头就问:“你不好好学习,去哪里玩了?”父母不在小龙身边,40多岁的女房东担起了监护人的角色,只要发现小龙有“不轨”行为,马上电话飞告家长。毛中的教室、宿舍也都装有摄像头。这位尽职的女房东狠狠瞪了我和明君一眼,吓得我们这两个“狐朋狗友”赶紧逃走。

  来毛坦厂采访的媒体很多,能走进学校的不多。如果有,也大多和我一样混进来的

  “哥,你想进学校么?”分手时,明君突然问我。

  “想啊,但是保安不让进。”

  “明早一早我带你进去。”明君抛给我最后一句话,转身飞奔进了学校。他跟着奶奶住在校内的陪读中心,相当于宿舍,但床位少,收费也比外面租房贵。

  “咚咚!咚咚!咚咚!”第二天一早,我揉了揉眼睛,不是做梦,果然是明君在敲门。我拿起手机一看,还不到六点。

  原来毛坦厂的学生习惯了早起,他们每天必须在早上6点20分前走进教室,开始一天高强度的学习,直到晚上22点50分才能离校。这16小时,学生的一切都紧密围绕着学习,其他事能压缩就压缩,甚至往返路上、吃饭时间都被精确到分秒。

  我和明君先去找小龙,小胖也来了。小胖一进屋,就嚷嚷:刚刚在街上把钱包丢了,里面有800块现金和身份证、银行卡。这个小胖,上课打瞌睡,被老师赶回家,处罚停课三天。对他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噩梦,“等我毕业,再也不想回来!!”他赌咒。

  下午一点,我们三个从北门大步迈进校园。明君一直在旁边提醒我不要紧张,“保安问什么,我们来回答”。幸好我长了一张学生脸,一路通关。每年夏天,来毛坦厂采访的媒体很多,但能走进学校的不多。如果有,也大多是和我一样混进来的。

  在外人眼里,毛坦厂很神秘。在小龙眼里,学校唯一的好处就是大、有钱。毛中靠山而建,半山腰耸立了一块巨幕LED,循环播放着高考励志视频。跑近了一看,屏幕下方装了十几台空调,散热用的。山顶是毛中的标志:八米多高的毛泽东塑像和邓小平塑像,家长们都喜欢在伟人像下拍照。再往里走,是天黑就亮起蓝色灯光的瞭望塔,塔顶可俯瞰整个毛坦镇,可惜有保安守着,不让进。

  山脚,一幢名为补习中心的五层大楼容纳了9000多名复读生,LED屏幕上不断提醒:“离高考还剩*天”。几个住在校内的家长围在月考光荣榜前,紧张地找着自己孩子的名字。

  这里,就是毛坦厂。刚来的人经常做到同一个梦:回家。慢慢地,他们就习惯了。

  他叫小海,读高三。每天凌晨穿着睡衣,准时出现在毛坦厂的街头

  子夜一点,我走在毛坦厂街头。这里没有娱乐,镇上唯一的网吧刚开业就被家长投诉,最后关门大吉。台球室生意冷清,台球杆被老板用来晾衣服。只有哭泣声和争吵声从小巷拥挤的平房里传出。

  诡异的是,连续三晚,我都在街上碰到同一个人。他叫小海,读高三。每天凌晨他穿着睡衣,准时出现在毛坦厂的街头。

  第一晚,有个皖西女人的叫声:“别跑远了,快回去。”小海妈妈不放心,又管不了儿子,出来找他。

  第二晚,小海和一只觅食的流浪小狗对视了十几秒,“它好像也失眠了”,小海轻声说。小狗在他脚下闻了闻。和我道别后,小海往回走,小狗一动不动目送他的背影。

  第三晚,我请小海吃了沙县小吃。

  在毛坦厂中学,每周都要经历一次竞争激烈的排名,老师一再提醒学生:面对高考没有退路。成绩退步了,就叫家长来谈话。一些学生紧张到失眠。

  临近高考,无人入眠。夜里,在远离学校的空地上,三五成群的高三学生把理想中的大学志愿写在孔明灯上,然后放飞天空。顺利升上天的,人群就振臂欢呼。假如不幸被电线缠住,他们就一脸沉重,因为这预示着高考可能“过不了线”。乐观点的人会自我安慰:“刚好压线,不错,不错。”

  离高考还有8天时间,同样紧张的还有陪读家长。王安业是镇上为数不多的陪读爸爸。他在老家开小吃店,去年儿子高考失利,只够上普通二本。不服输的儿子马上收拾行李来毛坦厂复读,准备背水一战。王安业也关掉小店来陪读。

  这里枯燥的生活让他很不适应,陪读妈妈们可以互相倾诉,或者跳跳广场舞,单身的中年男人连发牢骚的对象都没有。王安业平时最大的爱好是早上买完菜后在家看《非诚勿扰》。即便是相亲节目,他关注的点仍然是高考。他注意到,那些清华、北大毕业的男女嘉宾,找对象要容易得多。

  王安业有着一流的生物钟。每天中饭过后,他就到街上走走,留儿子在家午睡。走差不多一公里折返,到家刚好叫儿子起床上学。

  王氏父子的出租房在学校东门外两公里,20平方米。如果学校方圆一公里是“市区”,这里就相当于“近郊”。但“郊区”的房子也不便宜,王安业的20平方米一年要7500元租金,对无业的他是一笔巨款。为了儿子,他已经欠下几万元的债。王安业盘算着,等高考一结束,就马上找工作,把债早点还清。

  父子俩话不多,通常父亲问一句,儿子答一句。“有时候他还冲我发脾气。”王安业向我抱怨。8年前,他和妻子离婚,儿子判给了他。他对孩子很宠溺,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眼看又要高考了,儿子情绪越来越烦躁,空有满腔爱子之心的王安业也只能干着急。

  “人都走光了,我才发现,原来我也舍不得毛中,舍不得一起拼搏的大家”

  6月5日,我告别待了一周的毛坦厂。我的摄影报道在网上的点击量很快破了10万加。很多人在争论毛坦厂这条路到底对不对。赞成者认为分数教育可能不是最好的教育,但一定是当前中国最靠谱的模式。反对者高喊这样的学校,我不会送我的孩子去,人生除了学习,还应该有别的事。而作为亲历者,我这一趟最大的感受,是看到了高压下的毛坦厂有如此多的暗流涌动。比如,我亲眼看见一对情侣在空无一人的食堂里亲吻,这个吻整整持续了十几分钟。我想最浪漫的地下情应该是这样了吧。

  在我离开前,6月3日,复读班开始放假。高四的学生和老师相拥告别。拥抱化学老师时,一个叫小李的男生眼睛湿润了。

  “人都走光了,我才发现,原来我也舍不得毛中,舍不得一起拼搏的大家。”小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突然好想你,你会在哪里。我们要互相亏欠。

  一年前,他错过了喜欢的女孩。等高考结束,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大学过得好不好。

  毛坦厂最后的夜晚里,男孩小乐和几个最好的同学到KTV狂欢。小乐唱得很high,旁边的同学躺在沙发上,用租来的手机玩游戏。在KTV关门前,大家肩搭肩合唱了一首朴树的《送别》,各奔东西之后又将是长长的离别。

  凌晨三点的马路上,一个喝醉的女孩记不起回家的路。她紧紧抱着好友,嘶哑地吼着一句歌词:“我没有说谎,我何必说谎。”

  草丛中,蟋蟀也不知疲倦奋力叫着,似乎是在回应她们。

  文/图 陈劲

标签:毛坦厂;高考;毛坦厂中学;小镇;陪读;家长;王安业;王安;父亲;学生 编辑: 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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